【仿生人会梦到天堂鸟吗（3）】
赛提/海维
9.
“作为大风纪官，你会杀了他吗？”
“会。”
曾经斩钉截铁的回应此刻却像一个笑话，狠狠将赛诺的誓言撕成碎片。
他站在普罗米修斯的地下实验室之中，大型器械将仿生人的制作流程简明地展现出来。目光所及，皆是闪烁的指示灯和繁复跳动的数据。
提纳里站在他的身侧，手指松松垮垮地勾着他的指节，轻声在他的耳边介绍道：“怎么样，是不是很壮观？”
伴随着一声轰鸣，一具仿生人躯体从赛诺的眼前被传送带移走。
赛诺偏过头望向提纳里。灯光闪灼，青年白皙的肤色被浅绿的挑染衬托出病态。他的眼眸里毫无顾忌地显露出平和和倦意。
“新型的仿生人，更强的身体机能，更细腻的情感处理中心。他们拥有近乎人类的共情能力和想象力，这么说起来的话，应该没那么无趣吧？”提纳里继续在赛诺耳边说。
赛诺垂眸看着提纳里的发丝擦过自己的侧脸。
“为什么给我看这些？”赛诺干裂的嘴唇颤动着。
提纳里仰起头，让惨白的灯光从面颊上滑过：“我想带你去见一个人。”
、
他们绕过实验室，沿着长长的通道走了很久，最后停在一扇紧闭的大门前。提纳里按响了门铃，温声说道：“琳娜，是我。”
一个小女孩从逐渐打开的门后显出身形。她看起来与人类孩童别无二致，只有碎花裙裸露出的双臂被金属外壳覆盖。小女孩快活地扑入提纳里的怀中，甜甜地唤着他的名字。
赛诺迟疑着打量琳娜——显然，从外观来看，她是一个仿生人。
提纳里将琳娜抱起来，小姑娘坐在他的手臂上，亲昵地搂着他的脖子，好奇地缩在提纳里怀里偷瞟赛诺：“提纳里哥哥，他是谁啊？”
“他是我的朋友，你可以叫他赛诺。”提纳里揉了揉琳娜的发顶。
于是毛绒绒的小姑娘冲赛诺甜甜一笑：“赛诺哥哥好！”
人类对于幼崽大抵上是没什么抵抗力的，赛诺被琳娜的笑容晃花了眼，傻乎乎应了一声“你好”。
提纳里将琳娜放下来，轻声道：“我和赛诺哥哥还有事，你自己去玩好不好？”
“好——”琳娜乖巧地点点头。
提纳里领着赛诺回到了实验室。他双手撑在操作台上，背对着赛诺，说道：“或许这个说法你很难接受，但仿生人与人类本身没有区别——琳娜，你觉得她是人，还是工具？”
赛诺没有说话。
“琳娜是我老师的女儿，她曾经失足掉入过实验室废品处理中心的锅炉，当场死亡。”提纳里深吸了一口气，声音略微有些颤抖，“老师为此开始研究仿生人，试图给予仿生人感情和记忆——琳娜是第一个成功的试验品。”
提纳里转过身来，笑着看向赛诺：“琳娜是老师生前最自豪的作品。”
“生前”一词，宛如被撕裂的疤痕，让赤红的血液再度染红眼眶。
提纳里好像在哭，又好像在笑。他的表情映入赛诺的眼眸中，就像是混杂油彩的调色盘，一切缤纷都在相融，最后化为狰狞的黑。
“这是老师倾尽生命的杰作啊！”
“用自己女儿的身体来制作仿生人，妄图创造生命。他是个疯子。”赛诺的眼中透露着深深的失望，“你也是。”
提纳里收敛了笑意，冷色调的光将他的瞳色变成坚冰：
“不，你没有资格定义生命。”
10.
卡维抬头看了一眼艾尔海森，用炭笔在画板上勾勒出凌厉的面部线条。他反复观察着自己的人体模特，画纸上很快浮现出完整的人形。
“你在干什么？”等卡维放下了炭笔，艾尔海森才慢悠悠地翻了一页书，问道。
偷看被抓包的卡维下意识将画板倒扣过来，耳尖发红：“这是我的私事，你别管。”
艾尔海森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咖啡，微微蹙起眉头，觉得这咖啡跟泔水一个味儿。他放下了手里的书，走到卡维面前。
他抓住了卡维的画板，卡维也不甘示弱地拽着。
两个人来回拉扯，很快脆弱的画纸就被撕扯成两半，一人一半捏在手里陷入了沉默。
最后还是卡维率先爆发。他看着自己的画作成功被“分尸”，心疼地一画板捶在艾尔海森的身上：“混蛋！”
一画板下去力道不小，撞在艾尔海森的身上，发出了一声金属脆响。
卡维狐疑地看了一眼自己的木头画板，又盯着自己刚刚砸的部位——结实的胸肌藏在紧身的黑衣之下，但这是肌肉应该有的声音吗？
卡维想都没想，将自己的手掌贴在艾尔海森的胸膛上。
空气陷入了死寂。
感受到温热的触感在掌心蔓延开来，卡维的大脑彻底宕机了。艾尔海森也没见过这么自来熟的人，一时之间没能作出反应。
随后，推门而入的赛诺目击了这一切。
接下来的半分钟内，屋里一片鸡飞狗跳。
赛诺吓得脚下一滑，赶忙抓住门把手稳住身形，结果跟门板一起栽在地板上；卡维犹如被骚扰的良家妇女发出一声尖叫，狠狠推开了艾尔海森；艾尔海森向后摇摇欲跌，他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卡维，两个人成功地一起倒在地上。
灰尘四起，纸屑纷飞，丢脸丢到家了。
卡维摔在艾尔海森的身上，脑袋磕在艾尔海森的胸口，撞得眼冒金星。他晕晕乎乎地撑着艾尔海森的胸肌爬起来。
两个人的动作非常暧昧。卡维的领口低垂，艾尔海森只是一抬眼，就能看到衣服里面的肌肉。他清楚地记得刚刚卡维砸在自己身上的感觉——柔软、炽热、带着浅淡的清香。
这是人类的躯体，脆弱，但也坚强。
“你们俩到底在干什么？”赛诺将被自己拆下来的门板小心地放回门框里，转头拉了卡维一把。
卡维揉着摔红的额头，可怜巴巴地告状道：“艾尔海森弄坏了我的画！”他晃了晃自己手里的半张画。
赛诺一眼认出那半张画上的人，翻了个白眼。
“话说你没事吧，怎么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？”卡维很快扯开了话题。他扶着赛诺的肩膀，紧张地左右打量：“没受伤吧？”
艾尔海森看得出来，卡维是在故意掩盖某些事实。他垂下眼帘，没有插话。
“一点小伤，没事了。”赛诺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，没有注意到卡维的小心思。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：“我见到了提纳里。”
11.
提纳里微笑着敞开胸膛，他说，你可以现在就杀了我，但仿生人的历史不会就此终结。
熟悉的笑容冰冷得犹如利刃，缓缓刺入赛诺的心脏。痛苦的窒息感攀缘着肺部一路向上，直抵咽喉。
赛诺离开了。他需要时间来缓冲这份“惊喜”。
提纳里没有拦住赛诺。他沉默地凝视着赛诺的背影，原本张扬的眼角垂落，孤独的哀伤自眉间弥散。
他从不祈求理解，也不会索取陪伴。正如赛诺一样。
赛诺将自己的经历缓缓道与卡维和艾尔海森，卡维唏嘘不已，拍着赛诺的肩膀安慰他。
赛诺抓住卡维的手腕，放回了他自己的腿上：“我没那么脆弱。我只是不理解，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？”
屋内再度陷入了沉默。
“我说，我们能不能不要这么低沉。”卡维第一个忍不住，发话道，“现在的情况不是很明显吗？普罗米修斯死了，提纳里成为仿生人新的首领，而且据点就在距离我们不到十五公里的地方。我们就在这里坐以待毙？”
卡维用胳膊肘捣了捣艾尔海森：“你说话啊！”
艾尔海森木然道：“节哀。”
闻言，卡维捶胸顿足，恨不得一头撞死在艾尔海森的脑壳上。
“节哀这个词不是这么用的。”赛诺的手指蜷缩了一下，不悦道。
“但你的表情就像刚参加完葬礼一样。”
赤沙之杖骤然落下，将艾尔海森身侧的沙发扶手穿透，白色的棉花从裂痕处蹿了出来。
艾尔海森岿然不动，指节在赤沙之杖上弹了弹，云淡风轻地开口道：“你看，你的情绪已经表明了你的立场。你不想站在他的对立面，不是吗？”
赛诺的眼神冷峻而肃穆：“不想，不代表不会。因为我是风纪官。”
“原则和私欲的博弈，不错的课题。”艾尔海森愉悦地向后一仰，将赤沙之杖从沙发上推开。他意味深长地注视着赛诺：“我期待你的答案。”
12.
故意躲开赛诺的二人对坐在别墅楼顶的阳台上。清冷的月光将空气镀上一层银白，犹如蔓延的冰霜，在岌岌可危的信任之间反复拉锯。
“你是谁？”卡维如此问道。
这不是一个陌生的问题。艾尔海森也时常这么问自己——我是谁？人类？还是仿生人？
在他的模糊的记忆之中，他只是一个出身学术家庭的普通人。暴乱的仿生人杀死了他唯一的亲人——祖母倒下的身体尚且温热，血液顺着她的胸膛涌出，将深绿纹路的地毯染成恐怖的色彩。
艾尔海森从教令院回到家的时候，正巧看到了这一幕——陌生的仿生人捧着祖母的心脏，歪头微笑着望向他。然后......
然后艾尔海森就记不清了。
他依稀记得胸膛被剖开的痛苦，就像灵魂被撕裂一般。血色模糊的世界里，他只能感受到自己愈加艰难的呼吸，以及逐渐冰冷的身体。
他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，面前是面色苍白的中年人。他的脸上洋溢着独属于疯子的笑容，慈爱地对自己说，恭喜你重获新生。
新生？
艾尔海森动了动手臂，摸向了自己的胸口——原本空荡荡的地方被仿生皮肤所掩盖，轻轻按压，足以摸到其下冰冷的金属。
艾尔海森如坠冰窖。
“我为你安装了机械心脏。怎么样，重生的感觉......很独特吧？”中年人微笑着抚摸艾尔海森的面颊，犹如抚摸稀世珍宝。
人类的头脑和四肢，却以机械为胸膛。如今的艾尔海森，究竟算是什么呢？
他不知道。生的喜与死的哀彼此纠缠，最后在恨意中被冲淡。艾尔海森的情绪不再像正常人类一样敏感，他的大脑在濒死的冲击之下对情感变得麻木——
但提纳里说，那不是因为机体的濒死，而是因为艾尔海森至今没能认清自己。
琳娜并非第一个成功的试验品，被刻意隐藏的艾尔海森才是。普罗米修斯在艾尔海森的身上找到了关键所在——对于人类身份的自我认知和记忆，才是赋予仿生人情感的密钥。
艾尔海森不知道该不该庆幸自己的脑子没有被挖掉。他大部分时间都被关在实验室里，只能靠阅读和发呆来消磨时间——直到琳娜重新睁开眼睛的那一天。
普罗米修斯看到琳娜向自己张开双臂，微笑着，轻飘飘地倒下了。
那具属于人类的身体终究是没能支撑到最后。他已燃尽生命和精力，如同枯萎的花朵一般化为尘泥，连一句遗言都没有。
提纳里接手了实验室。他并没有按照普罗米修斯的方法将自己的老师做成仿生人。
那一天，提纳里打开了禁锢艾尔海森的房间。他神情冷淡地站在艾尔海森面前，递上了虚空端口：“你想重新活下去吗，以人类的身份？”
艾尔海森谨慎地缄口不言。在他的印象中，提纳里是普罗米修斯的得意门生，无论如何，都不是与自己站在同一边的。
“我入侵了虚空系统，将你的资料录入了奥摩斯港的赏金猎人行会。你可以离开这里，并且以人类的身份安稳地过完这一生。”提纳里解释道。
艾尔海森没有接过虚空端口：“你没有帮我的理由，我也没有相信你的理由。”
“我有。”提纳里平淡地说道，黯淡的眼眸中掠过一丝幽暗的光，“很快，你也会有。”
【tbc】
评论(4)